那年正月十五,母亲带我到县城里看社火。 吃过早饭,日头爬上树梢时我们就出发,走了18里土路,到县城东关已经是正午时分。城里人头攒动,敲锣打鼓,都是我一路上渴盼的,这时却没有兴致了,因为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腿也软。 我说:“妈,我饿了。” 母亲笑道:“知道你饿了,走,咱们吃饭去!” 进了饭铺,母亲对掌柜说:“给我娃下一碗素面,给我舀一碗面汤。” 一会儿,一大碗素面和一大碗面汤都端来了。 我推让:“妈,你吃面!” 母亲说:“胡说!你正长个儿呢,妈带着馍,泡面汤里吃,又软又暖和。” 素面油汪汪的,太好吃了。我开始还想着给母亲剩一点儿,可不知不觉就吃完了。“吃饱了。”我打着饱嗝儿,她笑了。 我跟母亲一起到街上看社火。 一队人马,前边打着横幅彩旗,擂着一面巨大的牛皮大鼓,演员们随着鼓点欢快地扭着秧歌。队伍的最后面是穿着戏装画着脸谱的人物,或“骑”着“毛驴”,或“坐”着“轿子”,也随节奏扭着秧歌,不由人不兴奋。接下来,两只金毛大狮子,披红挂彩,在锣鼓的节奏中戏玩或打斗,做出各种搏斗、撕咬和扑空动作。我们还看了舞长龙和踩高跷,每个节目都引人入胜。 社火很好看,只是看得有遗憾。除了看高跷,人墙挡不住视线,看别的就不行了,我和母亲踮着脚尖也只能看到场面的上半截,下面的情景只能偶尔从人缝里看到一些。我抱怨:“看不见!”母亲说:“这样吧,妈蹲下,把你架起来,好不好?”“才不呢,我都上四年级了,哪能再骑在妈的脖子上。”我说。 正烦恼着,我忽然看见街道两边的高楼里,阳台上站满了男女老少,他们自在悠闲,边看边聊。我指着那阳台走廊对母亲说:“妈,我要到那上面去看!” 看看我指的地方,母亲嗔怪说:“那是人家城里人的阳台,会让你上?”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想了想,我对母亲说:“妈,我要好好学习,上高中,上大学,当城里人,让你在城里的阳台上看社火!” 母亲似乎没听清我的话,诧异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她蹲下来,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攥起来,看着我的眼睛说:“好!我娃有志气!妈可记着你的话哩!” 日头偏西了,母亲要带我回家,可我还想看灯展和焰火,母亲劝我:“转眼天就黑了,不回,走夜路不怕有狼?”我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跟她回家。 走完18里土路,回到我们村时,天完全黑了,我又想到县城。夜色中,那些灯应该像花儿一样开得璀璨夺目了,还有焰火,而我和母亲,只能走向黑暗的村庄。 憋闷了很久,我突然又说:“妈,长大了,我一定要让你在城里的阳台上看社火!” “妈等着那一天!”母亲很郑重地说。 那个元宵节后,我学习更刻苦了。五年以后,我成为村校唯一考上县一高的学生。又三年后,我考上了师大,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 在镇中工作八年,我只带母亲到城里看过一次社火。母亲明显见老了,在街上转一会儿,就得找台阶坐下歇一会儿,可是她兴头很高。来去的路上,她一再夸摩托车快,跟刮风一样。 母亲没有提当年的话题,似乎早已忘记。可我还记得,对母亲就怀着一种深深的歉疚。 在镇中工作的第九年,在公开招考教师中我脱颖而出,不久搬进学校临街的家属楼。 又是元宵节。白天,我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社火;晚上,到街上看过灯展,我站在阳台上观赏不远处的焰火。震天的炮声中,天空不断怒放着硕大而绚丽的花朵…… 这天我一次又一次想起母亲,想起当年我和她的对话。回头看时,母亲在我书房的墙壁上,笑得慈祥,欣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