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时，虽然有些突然，但仿佛只是睡了一个长觉就过去了。而在他走的前两天，我的一个朋友去看他时，他还坐在轮椅上，丝毫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对劲儿。他们过去曾在村剧团一起待过，算是老同事了。当她报上姓名时，父亲微笑地看着我们，一直很努力地想说点什么，但到底也没有说出来。父亲早在几年前就处于半失语状态，对此我并不奇怪。

  每次回家，要么看到他睡在床上，要么坐在轮椅上。天气晴好的日子，表兄会把他推到屋外的走廊上晒太阳，可以看看院子里的树木和花草，生活范围仅仅如此。10多年来，父亲永远是这个样子，从没有好过，也没有坏过，由此我想他可能会永远这样下去，没想到他却在85岁的这一年无声无息地走了。之后几个月，我每次看望母亲，只要看到放在走廊上的轮椅和空荡荡的床，就会生出感伤。两岁的小侄孙每次到我父亲的屋里，总要自言自语：老爷爷去哪里了？

  是啊，老爷爷去哪里了？儿童类教科书上是这样给孩子们解释：老人去世，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人如果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那他还有可能回来，可谁见过人死还能复生？再生人不过是人间的一种传说罢了。人从生到死，原本走的就是不归路。

  就在父亲走后不久，我大伯走了，妗子也走了，几个月内连失几位亲人，我突然有些恐怖，仿佛看到隔在我和死亡之间的那道帘子正在一片片地撕碎，而我就站在那里与死亡对视。也突然觉得自己老了，不管我的内心是多么自信和思维多么敏捷，也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老了。

  年轻的时候，每每说到老、说到死的话题，总会笑谈“等我老了以后会如何如何，等我死了以后会如何如何”，而现在虽然每天迈着自以为还算矫健的步子，可如果一个月没有染发，就会看到鬓角和头顶露出的花发。如果半个月不控制自己的饮食，就会觉得所有的衣服都不能穿了。一年前的某一天，我的耳朵里仿佛钻进了知了，至今一直在叫；一年前的某一天，我的牙齿突然全部松动，连一只苹果都啃不动……那些都是死神在向我宣告：你已经老了，距离我很近了。我不得不开始掐指计算我与死亡的距离，如果我能活到88岁的母亲的年龄，还有将近30年的光景，要是身体尚好，脑子不糊涂，还可以做很多事。母亲的生活完全能够自理，她时不时还要帮我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她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一辈子吃苦耐劳，长寿可以说是上天对她的奖赏。每隔两天，我都要去看望母亲，陪她说话，陪她回忆过去，有时甚至只是陪她坐一会儿。我真心希望她能够活到百岁以上，除了作为儿女对父母本能的依恋，更重要的是我要极力保护隔在我与死亡中间的那道帘子。

  我知道母亲有一天也会离开，而我有一天也会离去，不得不开始思考人生，开始计划我的未来。如果我能活到母亲的年龄，仍然一事无成，肯定会追悔莫及。我一向懒散得要命，每年偶尔会写几篇小说和散文，说些不痛不痒话题。我总以为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我可以慢慢地活着，也可以慢慢地去写，可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变老了。亲人的先后离去，我突然明白了，我离死亡的距离是非常近的。因此，我必须抓紧时间写作，写出更好的作品，争取在文学的道路上走得更远。等到那一天来临时，我可以安心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