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明白语文是什么，是在遇到水抗倭老师之后。

  初识水老师是在1962年夏秋之交，那时我在陕县七中读书。学校位于陕县菜园乡，有人戏称：“五亩田里四座房，前后左右没围墙。操场不过巴掌大，一阵小风尘土扬。最怕遇到连阴雨，道路无处不泥浆。”虽然有点夸张，但也确实切合当时的学校环境。我曾想，像这样的一所学校，如果谁能够写出它优美的环境，那一定是长着两个脑袋的超级天才了。出乎意料的是，偏偏就有人写出来了，他就是从县二中刚刚调来即将担任我们语文课教师的水抗倭老师。

  新学期伊始，我们到校时发现路边一棵胳膊粗的小杨树前靠着一块黑板，上面写有几篇欢迎新生的小文章，其中就有水老师填的一首词，写的是学校的美好环境。因为时间太久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东山嵌明镜，河边芦花香”的诗句，当时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水老师描写得没错，我们学校东边的山谷里确实有一座小型水库，虽然我们很少去那儿，但谁也不能否认它的存在否认它镜子般的明丽；学校北边不远处有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着，河边是茂密的芦苇，苇花如雪的日子空气中会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刚刚来任教的水老师立刻就捕捉到了其中的美好，我们为什么想不到呢？

  水老师送来的“嵌明镜”让我豁然开朗，带来的“芦花香”涤去了我头脑中的混沌。我忽然明白，原来写文章和一个人的思想境界有着巨大的联系。井底之蛙看到的只是近在咫尺的井壁，雄鹰即使栖息崖壁心中也有丘壑云天，要写大气文章，就不能一叶障目，而应拓展自己的胸襟。

  水老师只比我年长8岁，生于1939年抗日烽火时期，黄埔出身的父亲为他取了“水抗倭”这个响亮的名字。他没有高大的身材，但英气逼人，课堂上从来不讲空话套话，从来不让我们死记硬背那些“主题思想”“写作特点”之类，而是在与我们一同欣赏课文的愉悦中，“润物细无声”地巧把金针度于人。水老师除了课文讲得生动外，平时很注重字词教学。他把《汉字简化总表》用毛笔工工整整地抄在白纸上，张贴在教室的墙壁上，让我们每天抬头都能看上几眼，渐渐养成了写规范字的好习惯。有一次，水老师与另一位老师聊兴正浓，我走上前去指着课本上的一个词语问他“狰狞”是什么意思，我原以为他会指指桌上的字典让我去查，但他思考了一下说：“你见过把狗挤在门缝里打的情形没有？”我顺口答道“见过”，水老师“嗯”了一声说：“狗被打时露出的凶恶模样就是‘狰狞’。”

  这种别具一格的词语解释让我受益匪浅，使我真正体味到语言的特有魅力。

  在课堂上，水老师常常给我们读一些课本以外的文章来开阔我们的视野，给我们读李准的电影文学剧本《李双双》《老兵新传》《小康人家》，使我们这些乡下孩子一个个都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样感到有种说不出的惊奇。我在喜欢李双双的率直泼辣、敬佩老战的坚强刚毅的同时，还知道了什么是电影文学剧本、什么是特写、什么是旁白、什么是戏剧化情节。

  看电影《朝阳沟》，画面上有许多社员动作整齐划一地锄地，我们觉得很假，但水老师说：“这就是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现实生活中人们锄地有快有慢，不可能整齐划一，但舞台上如果照搬现实，就失去了劳动的美感。”无形之中，又提高了我们欣赏艺术的水平。

  1963年，毛主席“向雷锋同志学习”的题词发表后，我们学校闻风而动，轰轰烈烈地开展学雷锋活动。为了宣传雷锋的事迹，学校决定组织一场学雷锋歌咏比赛，我们班除了《学习雷锋好榜样》这首歌之外，就找不到第二首了。于是，水老师就利用现成的民歌曲谱，根据雷锋的生平事迹撰写出五首歌词，亲自教我们演唱，结果我们班夺得第一名。50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水老师用一腔激情撰写的朗诵词：“高山的青松堤岸的柳，不畏风雨生命悠久。雷锋啊，你就是苦难压不倒的青松，你就是生命力旺盛的翠柳……”我由此明白，原来生活处处有语文。

  初中毕业后，县里召开业余作者创作交流会，我有幸遇到了水老师。当时，县里主抓文艺创作的头头对一个《红炉新铁》的小剧本大加推崇。故事说，农忙时节某生产队的脱粒机出了故障，螺纹钢坏了，有人要派人进城购买，贫农出身的老铁匠坚决反对，主张自力更生，用他那打造过无数镰刀锄头的铁匠炉来锻造螺纹钢。经过一夜努力，螺纹钢居然成功锻造出来了。“老铁匠用事实大长了贫下中农的志气，大灭了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威风……”如此云云。

  散场后，我请教水老师对这个戏的看法，他大皱眉头说：“这是闭门造车啊！不说别的，就说螺纹钢是锤子能砸出来的吗？没有经过淬火的东西，能用吗？违背了真实，这样的剧本注定是短命的。”

  水老师的这番话振聋发聩，我久久无语。感谢他的直言不讳，让我明白了“真实”是文学也是语文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