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耀先

  上沟是陕县温塘村的一个地名，就像北京、上海是中国的一个地名一样，有着具体的位置指向，有着自个的人文地理、风土人情和故事，不同的是上沟太小，仅仅只是一个村庄的一小部分，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别说在地图上找不到，即便是年轻一代的温塘村人说起它也未必知道。但我却时常梦到上沟，因为我生长在这里，这里有我的亲人、邻居，有我的儿时伙伴，还因为不久后它将被高楼大厦所代替，成为三门峡陕州区的一部分，从而永远结束它的存在。

  温塘村是一座古老的村庄，长久以来一直以温泉水而闻名。据《陕州志》记载：“西汉年间，西南温塘沟，泉水四季皆热，病患洗浴者常来自四方，谓之神水。”此外，历史典籍中还有“汉光武帝、魏武曹操曾浴于此”的记载。唐代陕州司马王建也留有“院内引得温泉水，二月中旬已进瓜”的诗句。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天下名村，却正在经历着历史性的变迁——1994年，陕县县城迁至温塘村，20多年的光景，温塘村仅剩下了一座孤村；2015年，陕县将改成三门峡的一个区——陕州区，温塘村很快就会在三门峡的地图上被完全彻底地涂抹掉。而上沟，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这个令我梦牵魂绕的地方，仅仅只是温塘村的一小部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于是我常常梦回上沟——夏天的夜晚，奶奶坐在大门外的石头上给我们讲谜语，我曾经怀疑她硕大的肚子里装的全是谜语；月光下我们一帮小朋友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一群人呼啦一声跑过去，又呼啦一声跑过来；深更半夜，我面对漆黑的窑坡特别恐惧，为了壮胆，我不得不大声地唱着歌，可时不时还会被提前埋伏在那里的哥哥吓一跳；上沟的人们聚集在打麦场上乘凉，我家的方向会突然传来我父亲的二胡声；寂静的午后，有人高声唱着电影《春苗》中的插曲，歌声十分悠扬；黄昏中，父亲推着自行车从地里回来，鞋底蹭着地面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我偷了家里的一把白糖，在地坑院的坡道上被哥哥逮住……

  在无数次梦回上沟之后，我再次顺着温塘村南北主街道向上沟走去，快到尽头时，向西一拐就是上沟了。进去一二十米，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南边零乱地分布着四座地坑院和四座靠崖院，北边呈弧形分布着四座地坑院和一座平院。越过好几个足球场大的打麦场，上沟突然下沉，巨大的坑里有七八户人家和我们生产队的马号子。

  我所描述的其实是我小时候记忆中的上沟，也是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的上沟，几十年来它发生了很大变化。上世纪80年代初，随着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上沟人不仅解决了温饱问题，盖起了新房，还开始办工厂、开公司，买汽车跑运输。我父亲开办了温塘村第一家私营白灰厂，告别住了几十年的地坑院搬进了新房。现在，虽然好多富裕起来的上沟人都搬离了这里，但上沟不仅修了水泥路，装了路灯，还修了篮球场，上沟人闲暇时可以打篮球、跳广场舞，生活很是悠闲自在。

  上沟人特别勤劳能干，从这里走出去的不仅有企业家，还有艺术家、作家，这在温塘村是绝无仅有的。师学高，这位17岁曾毛遂自荐当队长的人，现在不仅名下有个运输车队，还是大学的教师。他的弟弟师学争，放着安逸生活不过，从玻璃丝厂开始，到装修公司，现在是一个宾馆的老板。晁仁孝从温泉白灰厂起步，把宾馆从陕县开到了卢氏、郑州，盖起了7万多平方米的中汇五彩城购物中心，改变了陕县一直以来有城无市的面貌。他的妹妹，也就是我，40多岁开始文学创作，9年间多次获奖，并出版了两本小说集。师宏源的蛋雕先后30余次在国内外比赛中获得大奖，多次出国进行文化交流……

  徜徉在上沟这片土地上，对于它就要消失的命运我心有不甘。我在这里的一座地坑院里出生，长到18岁，又在另外一个院子里生活了10多年，虽然早在很多年前搬离了这里，却没有一天真正忘记过这里，常常梦到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还有这里的房屋和树木。我想，人一辈子最放不下来的可能就是少年时期经历的一切吧。面对就要消失的上沟，我突然有了责任感，觉得我有义务让它更加长久地留存人间，于是，我开始用小说的形式记录这里的人和事。

  在我的小说中，上沟叫葫芦寨。

  其实，从空中鸟瞰，上沟真的像是一只葫芦，再加上它四周不是断崖就是人家的土窑洞，只有一条十多米长的路与外界相连，一个葫芦形的寨子就这样浑然天成。在我的葫芦寨里，《秋萍》中的秋萍是个出嫁女，为了争取自己的权利和队长打起了官司，最后不得不远走他乡；《葫芦寨的钟声》中的王学兵，17岁毛遂自荐当队长，为改变分配制度，他和自己的亲伯伯打架；《晚霞》中的小麦妈就要离开人世，却因为嫁过两个丈夫，把死后埋在哪里的难题扔给了小麦姊妹几个；《香火》中的胡麻子只生了一个闺女，为传递香火，他给女儿招了个女婿，谁知在孙子的婚礼上却发现孙子是跟着女婿姓的，一气之下喝了老鼠药……葫芦寨和其中的人虽是虚构，但其生活环境、风俗习惯都属于上沟。我希望上沟和上沟的人能在我的作品中得到永生。

  我的梦中时常出现上沟。